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见字如面。
为什么人们写信时总是写“见字如面”?比起看见你那张耷拉着的脸,我还是更想看看你的绘画技术有没有长进。你给我写信时,请写“见字如画”。
日复一日在海岸长廊上画画,我的蓝色油彩用得很快。
那不勒斯的春天很乏味,气温不高不低,雨不大不小。我也很乏味。
不过这里空气好极了。
随信寄去一些新鲜空气,祝你在雾都过得愉快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见字如画。我也对你现在的画作有些好奇——如果你管胡乱涂抹颜料叫“画”。
你的油彩总是用得太快。不要怪罪海。
在你挖苦我时,请不要忘记冬天已经结束了。
春天的伦敦很美。况且,你即将迎来一场漫长而极度干燥的夏季。
伦敦的夏天可是最宜人的。
随信寄去一些雨水,希望你不要变成烤干的水母。请撑过地中海气候的夏天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雨越来越少。这样很好,我喜欢晴天。
今天在海岸长廊上,有人请我给他画像。
他一定是个游客。任何在那不勒斯住够一周的人都知道,“不要找长廊上的疯子买画”。
当时夕阳很好,天空和海面都红透了。
晚霞照在那个人的金色头发上,太亮了,我睁不开眼睛。
于是我把整张画布涂成亮黄色,然后再在上面盖上浅浅的红色。
但这样子看起来像晚霞压过了金色的风头。
我又厚厚地涂了一层黄色,然后盖上更浅更薄的红色。
我一直这样子涂下去,直到路灯亮起来,直到我把红色和黄色的油彩用光。
你还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吗?学校每个月给每人配一份颜料。你把素描画得那么细致,以至于你想要开始上色时,我已经把你的颜料也用完了。
最后那幅画看起来就像一块布被涂满了橙色。丑极了。
我把画拿给那个游客,他居然说“很漂亮”。
他讲意大利语好难听。
你还像以前那样画画吗?
如果是,那可太糟糕了。你的眼睛依然不懂审美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可怜的游客。希望你没有让他破费。
说起眼睛,我最近的视力一落千丈。或许是因为我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画画吧。
我的房东哈德森太太评价我给她画的画像说:“身段不够好看”。很少有人能欣赏真实。她没有注意到我仔细画出了她食指和中指间烟熏的黄色,和她右手比左手短的小拇指甲。人们不懂得欣赏真实和精确。
你总是说“橙色看起来又烫又酸”。我现在一看见橙色就牙疼。
伦敦没有暖和起来。又下了一场雪。
我开始羡慕你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夏天到了。我的嘴唇开始掉皮。
你不可能见过比夏天的地中海更美的颜色。
你一直抱怨我的画。可是你真的觉得,把每一条波纹密密麻麻画满画布,会比铺天盖地的一片蓝绿更美吗?
比我的眼睛蓝一点儿,比你的眼睛绿一点儿。比夏秋之交的银杏叶子深一点儿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多喝水,少在海里游泳。
人类之所以高级,是因为我们不追求单纯的感官刺激。
漂亮的颜色会刺激大脑,产生快感。但是脱离生理因素,单纯的涂抹颜色怎么会比技巧精湛的绘画更美?
人们盛赞米开朗基罗的壁画,谁会铭记一个把墙刷成蓝绿色的粉刷匠?
但我确实相信那片海很美。你认为美的东西一定是美的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好热。
那不勒斯的旅游旺季到了。每年夏天我都会赚得盆满钵盈。
那位游客每天都会来海岸长廊。
我从没有回头客,所以我有点担心他想退货。
但是他眼睛的颜色和地中海的浅滩一模一样。
我的风景画卖得不错,但是肖像嘛,你最清楚。
如果你要写信给我,能附上一朵积雨云吗?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条鱼了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给你一朵积雨云,还有伦敦清晨的雾。
我怀疑我的眼睛里也有雾气。我画精细的部位有些吃力了。
我在考虑配一副眼镜。
伦敦总不会太干燥的,真好。我摸到你的信纸,它好像在吸收我的水分。可怕的地中海的夏季。
我不记得你画过肖像。那次史密斯先生布置互相画肖像的作业,你把我画成了黑夜里半截快灭的蜡烛。
我敢说再过几年,你会成为那不勒斯的景点——“那个装作画家的骗子”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游客先生又来找我买画。
他是我的第一个熟客,我决定为他认真画一幅肖像。
但是我不擅长这种画——成品像一根长着一簇金毛的扫把。
可是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来调那种金色吗?一整天!
如何让你这种不懂得欣赏的人明白他的头发是怎样的金色呢?
如果他在伦敦,你就不会想念太阳了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有时我会想,我们在巴黎分别是不是错误。
你带走了我的色彩。我眼前的世界正在一天天灰暗下去。
别误会——我已经想象到你骄傲又嘲讽的笑脸了——这不是修辞。
哈德森太太说,我最近的画颜色很鲜艳。
我却没有察觉到。
我需要看医生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我放弃了。我调不出来那种颜色。
我最终直接涂上了颜料管里的黄色。
游客先生说“很漂亮”。他的意大利语有进步。
我骗他说,那个黄色是我专门为他调的,世界上独一无二。
他说“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黄色”。
傻子。
但是他的眼睛里有波光。
我开始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。
那种波光没有颜色,但美极了。像看海一样随意一瞥是看不见的,要仔细盯着看才行。
我曾经因为喜欢你灰蓝色的眼睛而吻你,那大概很幼稚吧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你一向很幼稚。
记得那次我的作业得了A,你只得了B。你叫了我一整年“二流画家”。
我想要离开伦敦。我去那不勒斯好吗?
算了吧,当我没说。
你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?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“有些东西就像数学中‘绝对圆’的概念。或许我们永远找不到它,但如果不知道它的样子,你怎么知道世界上哪些事物不够圆呢?”
我记得你这样说过。
他今天抱着好大一束黄玫瑰。
有多大呢?
我坐在长廊的栏杆上,他把黄玫瑰塞到我怀里。太沉了,我没坐稳,向后翻进了海里。
他也跳下来,想把我拉上岸。
我舍不得那些玫瑰。
等我们把玫瑰全都找回来,街灯已经亮了。
我们爬上岸,躺在沙滩上。
他掏出一盒湿透了的雪茄,当然点不着。
我们用打火机把雪茄烤干了。
但我们没有抽雪茄。
我们接吻。
我或许永远调不出他的颜色,但现在我知道哪些颜色不够美了。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我大概早就错过我的“绝对圆”了。
医生说我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,它压迫着我的视神经。
如果这是上帝为我准备的结局,那他不值得我为他离开巴黎。
你会让我死掉,上帝也会。
你会让我快乐,上帝不会。
我们不该离开巴黎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史蒂芬 斯特兰奇 221B 贝克街 伦敦 英国
斯特兰奇:
有时我会见到他的妻子。
她叫简。
这名字让我想到简·爱。但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女人。
她没什么风情,但她很漂亮。
我多么想说她的坏话,但她人不错。
她并不喜欢我的画,但她在努力欣赏。我猜是她的丈夫买了我的画的原因。
他们有时会在傍晚挽着手散步。她会热情地问候我。
她总是穿白色的长裙子。
我想画她,然后把画送给他。但不管什么样的白色,画在画布上都显得太脏。
他们过了夏天就会离开。
基督耶稣为你找到基督徒妻子了吗?
劳菲森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劳菲森:
医生说,我会渐渐失去全部视力,然后缓慢地在痛苦中死去。
我决定让医生切掉脑瘤。我宁愿干脆死在手术台上。
但是如果我能活下来,我去那不勒斯找你好吗?
亲眼看看蓝绿色的地中海,在干燥的夏季吻你干裂的嘴唇,秋天冬天也不会离开。
斯特兰奇
收信人:洛基 劳菲森 29号 斯帕卡纳波利街 那不勒斯 意大利
讣告
史蒂芬 斯特兰奇先生近日死于脑瘤切除手术。
依照其本人遗嘱,随信附邮包一个,内含信件二百余封。收信人均为洛基 劳菲森先生。
节哀顺变
尾声
我再次来到那不勒斯,寻找那位绿眼睛黑头发的画家。
那不勒斯的夏天,年年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听当地人说,那位画家已经在那不勒斯居住了将近十年。
他毕业于巴黎的一所有名的美术学院,在毕业后便来到那不勒斯,再没有离开过。就像住在海岸长廊的精灵。
然而我却找不到他了。
长廊边花店的姑娘说,他在去年夏秋之交饮弹自尽。
我于是在遇见他的地方放一朵黄玫瑰。
后来我知道,那不勒斯的春夏秋冬,年年都没有什么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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